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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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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京城岑家, 當年也是數一數二的商賈大戶。

夫妻二人雖說都是滿身銅臭味的商人,但在鄰裏之間的名聲卻十分好。

不為別的,就只為年年冬日舍得拿出錢去買糧熬粥分給京城外吃不起飯的窮苦人家。

這種事情, 倘若是單純心血來潮想做件好事, 做個一年兩年也就罷了。

所以他們二人第一年施粥的時候, 耳邊不乏有好事之人的閑言碎語,說商人怎會可憐窮苦人, 說他們是為了噱頭。

但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岑家夫妻倆的買糧施粥, 卻在這些閑言碎語中年覆一年從不間斷。

雖然旁人知道這世間不乏有善心善意的大好人,可他們心裏卻一直覺得, 岑家夫妻倆, 一定是有圖謀的。

說來其實也巧, 岑家夫妻倆這些年買糧施粥, 還真是存著幾分旁的心思的。

早先年的時候,岑建淳同房琦珞其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成親後兩個人攢錢買了一間不大不小的鋪子,做些小買賣養活一家。

夫妻二人關系和睦, 但小買賣總是有盈有虧,即便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好, 成了京城裏叫得上名號的商賈人家,可兩個人還是盤算著如果有了崽,一定讓他做學問走仕途。

畢竟萬般皆下品, 唯有讀書高嘛!

誰曾想他們一早就想好了自家崽以後要做什麽,可等了好幾年,房琦珞的肚子也不見動靜。

岑建淳也不急, 有人問起他便笑呵呵地說,命中註定有的, 他總會來。

直到有一天,一位看著瘋瘋癲癲的道士路過岑家家門口,沒走兩步便扭了腳尖走近門,擡手便“啪啪啪”拍了起來。

那位須發皆白的道士細細端詳了前來開門的岑建淳,又瞅了瞅跟在他身後的房琦珞,手裏的拂塵一甩,留下一句“多做善事,家裏自會添丁”後,便搖頭晃腦的離開了。

原本岑建淳沒當回事,可架不住媳婦兒將那道士的話信了八成。

反正自家有錢,做些善事也無妨。

所以兩人看著窗外紛紛揚揚落下的雪,思來想去然後拍掌一合計,便定下了買糧施粥。

這一施,便是六年。

本以為那個瘋瘋癲癲的道士騙了他們,卻不想第七年的一個傍晚,房琦珞同丈夫收了施粥的攤子正踩著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回走。

透過紛紛揚揚的大雪,隔著老遠她便看見自家房門前躺著一個小男孩。

躺在雪地裏發著高熱的小男孩只知道昏昏沈沈之間,自己忽然被人抱進了一個十分溫暖的屋子裏,直到他那具冰冷的身體陷入一團軟被之中,這才想要竭力張開因為發熱而被燒得生疼的眼睛看看。

許是那時的身體已強撐到了極限,只看到眼前模模糊糊站著的兩團人影,他便徹底暈了過去。

成安二十九年初的那場雪太大了。

大到將他十多歲以前的記憶全都掩埋,只記得昏沈之間自己曾在一個瘦削脊背上顛簸過。

剩下的,便是他再次醒來後,一眼見到房琦珞臉上仿佛松了一口氣般的笑。

那時的岑鳶還不叫岑鳶。

小孩兒忘了自己的名字,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娘不要我了。

後來岑建淳和房琦珞又為何會給自己起一個單字“鳶”呢?

可能是因為醒來後同他們第一次出去玩,路過捏面人攤鋪的時候一眼便看中了那只鷹。

也可能夫妻二人的別有深意——

鳶,鴟鳥也,形同鷹。

風飛雲會,魚躍鳶飛。

岑建淳笑瞇瞇地說,大雪賜的孩子,就該像鷹一樣破風飛於天際,自由自在的。

後來,岑鳶便成了夫妻二人唯一的孩子。

他再也沒有見過像二十九年那般大的雪,也沒再發過能將眼睛燒疼的高熱。

因為岑鳶是京城商賈大戶岑家的兒子,是武都府裏悟性最好的小少爺。

是學堂裏常與夫子唇槍舌劍的刺頭,也是盛譽京城的新科狀元郎。

成安二十九年的那場大雪將岑鳶的前十一歲與後來的他割裂開。

記憶裏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大夢一場,夢裏有一個看不清容貌的女人,他叫她娘,也在她背上顛簸。

......

時至今日,岑鳶很少去回憶年少時的這些東西。

可現在卻因為岑五的一番話,勾起了他腦海深處的回憶。

他以為除了自己,不會再有人對成安二十九年初的那場大雪記憶深刻。

可現在卻有人告訴自己,鐘毓——

也就是曾經那位流落在外的鐘家二小姐,找回來的時間竟然也是成安二十九年年初。

是巧合嗎?

岑鳶的視線落在桌上那杯早已冰涼的茶水上。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黑沈沈的眸間忽然閃過一道暗光,他聲色冷淡吩咐道:“去查江佩瑜。”

-

與此同時,糧倉門外。

在鐘毓挨家挨戶把倉裏剩下的糧平分,且承諾剩下的糧食會在五日之內還回之後,那群圍在糧倉外面的百姓才一個接一個離開。

直到最後一個佝僂老者將掉在地上的糧食小心翼翼撿完,那道晃晃悠悠的身影消失在路盡頭的拐角處時,鐘毓才將視線收回來。

她看著此刻畏畏縮縮站在不遠處的王吉安,沈默了半晌,然後面無表情地出聲問道:“剩下的糧呢?”

王吉安聞言,倏的緊緊閉上了眼。

他就知道,這一茬自己躲不過去。

可是等了半晌,就只看到王吉安的嘴和他身體一樣繃得僵硬。

鐘毓冷不丁嗤笑一聲:“帶著你的手下收糧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這般戰戰兢兢?”

“反倒是給人家還糧的時候,抖得臉上肉都快掉下來了。”

冷嘲熱諷夠了,鐘毓一甩手,扭頭就往回走。

“將他帶回去。”

身後跟著的岑一知道夫人的話是對自己說的,他看了一眼早就被自己拎住後脖領防止逃跑的王吉安,另一只手裏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截麻繩,三下五除二便將王吉安的兩手背在身後捆得死緊。

他伸手牽出長出來的一截子繩,像牽狗似的將人拽著往回走去。

看著鐘毓跟在岑一身後刻意走慢的步子,一旁的傅平忍不住開口問道:“既然要將糧全部還回去,你方才為何不問王......”

卻不料話還沒說完,就被自家小姐打斷。

“因為我要等著他們自己來找我。”

傅平聞言一怔。

因為他心裏十分清楚,剩下的那些糧食一定是被王吉安送去養兵的地方了。

而且不出意外,這個地方一定十分地廣且隱蔽。

而被王吉安藏起來的那批並不知目的又不知數目的兵,又怎會冒著被抓住的風險,來找鐘毓?

“我今日開倉放糧的陣仗,藏在暗處的人一定看的一清二楚。”仿佛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像個老大爺似地將手背在身後的鐘毓沒回頭,聲音卻從前面傳來,“他們本就是被偷偷養在峮州的,所以根本沒有地方自己種糧食。”

“而王吉安搜刮征收來的糧食想必就是他們唯一的糧草來源。”

“既然糧草的來源唯一,那遏制住來源就好比斷了他們的糧草。”

鐘毓扭頭看了一眼傅平,聲音慢悠悠地,“你曾是鐘延川手下天玄衛的首領,想必一定知道養兵最廢的就是糧草。”

“而現在他們的糧草被我還了回去,要想繼續有飯吃,他們就只有兩個選擇。”

鐘毓邊說邊擡起手,伸出兩根手指在傅平眼前晃了一下,一雙圓眼裏明晃晃映著狡黠,“一個是將糧食從百姓的手裏重新搶回去,另一個則是殺了我和岑鳶,讓王吉安繼續剝削這些百姓。”

“他們不會選擇第一個。”傅平的聲音忽然有些啞,他垂眸看著走在自己斜前方的小姑娘,眸裏的神色隱晦不明。

他應該猜到的,這樣一位心思剔透的人,怎會只因為在城門口前看到的那場混亂就沖動地要將被征的糧食還回去。

沖動大抵也是有的。

可將碎瓷刺穿王吉安手背的時候,她心中想的,應當是想以身犯險罷了。

傅平腦海裏閃過先前鐘毓所做的一切,竟發現,原來鐘毓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逼那群藏在暗處的人將矛頭對準她與岑鳶。

先是昨日押著王吉安將那群被趕出城的人迎回來,然後是今晨帶著他前往糧倉。

每一件事裏,都有她親自出現的身影。

如此大張旗鼓,甚至都算準了圍在糧倉之外的人會對她感激不盡。

只是想將暗處之人的目光都轉向自己身上。

那群人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直接去搶糧,他們只會從樁樁件件的事裏找出鐘毓,然後將矛頭對準她。

要想讓王吉安重新掌控峮州,這兩位從京城裏來的太傅與太傅夫人就必須無聲無息地讓路。

如何讓路?

只有死人,才能無聲無息地讓路。

所以當他們準備來殺人的時候,可不就是她方才口中所說的那句“等著他們自己來找我”?

短短幾息之間,傅平便已經想明白了鐘毓到底想要做什麽。

“但你......”他的聲音不知為何,啞地猶如被石礫磨過,“你為何要......”

“沒有為什麽。”鐘毓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只是單純不想讓鐘延川那麽舒服罷了。”

“先是在連山安插了眼線,然後又派人來刺殺我,現在到了峮州也不安生。”

“幾次三番舞到我眼前,是不是真的以為我就像鐘府二小姐那樣軟弱沒脾氣?”

鐘毓的聲音有些涼,“我閑著也是閑著,既然身外之財得不到,那就先富裕一下精神。”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傅平聞言,步伐忽然一滯。

他確實沒太明白自家小姐方才口中說的那幾個詞是什麽意思。

但也不妨礙他能聽得出來,鐘毓她此時——

很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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